在我客居华沙的时候，有一位热衷于学习说中国话的波兰小伙子奥兰多问我，在汉语中，功夫一词究竟具有什么含义。我未加思索便回答道，功夫就是指消耗的时间（the time consumed）。中国人所常说的“只要功夫深，铁杵磨成针”中的功夫，就是这个意思。他紧接着问道，那么消耗的时间与中国的武术又有什么关系呢？我思忖再三，给他讲述了下面这个故事。
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上出了一位武术大师，开馆收徒二十多年，未曾遭遇敌手，一时间名满江南。一日清晨，镇上豆腐坊的小厮赵俊挑着豆腐到集上去买，看到练功回来的武术大师，赶忙放下豆腐挑子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，对武术大师说：“我非常喜爱武术，很想拜您为师。但是我没有钱，也没有时间。因为家中实在清贫，我还要时时照顾年迈的母亲。不知道您能否教我一招半式，我一定刻苦练习，作您的一名编外弟子。”武术大师看赵俊的态度很诚恳，就把他领到镇外的一株大榕树下，对他说：“这株老榕已有百年树龄，树干需要三个人才能围抱，树冠伸展数丈，亭亭如盖。每天早晨你去集上卖豆腐路过此处，要远远地撂下挑子，飞快地跑过来用脚猛地蹬一下树干，然后立刻转身往回跑。当你一脚就能够将老榕树枝叶上一夜凝聚的露水全部震落下来，同时又没有一滴露水能够打到你身上的时候，你的功夫就算练成了。”
转眼十多年过去了，这一天，镇上来了一位挑战者。此人太阳穴坟起，内功异常深厚，挥掌可开碑裂石。三招两式过后，武术大师的几位高徒都败下阵来。已经年过花甲的武术大师意识到，今天这道坎，自己恐怕过不去了。突然，站在人丛中观看的赵俊走了出来，向武术大师深施一礼，说道，“师傅，让编外弟子会他一会。”武术大师一愣，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十多年前的一幕。赵俊转过身来，先对挑战者双手抱拳施礼，然后说道：“先生的功夫十分了得。我情愿先挨先生一掌，然后再请先生受我两脚，以分胜负。不知先生是否同意？”挑战者并没有把赵俊放在眼里，认为他根本无法承受自己的掌力，于是立刻满口答应。赵俊首先站到一块高大的石碑前，表示自己绝不向后退避，然后请挑战者进招。説时迟，那时快，只见挑战者窜蹦起来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，挥右掌猛劈赵俊的前胸。只听“砰”地一声巨响，挑战者大叫一声“不好”，急忙向后跃出两丈有余，方才稳住身形，但是右臂已经折断。原来，赵俊在挑战者的右掌劈来的一瞬间急速避开，致使挑战者的这一掌全力劈在石碑上，已经将石碑震裂，同时也将自己的右臂震断。之后，赵俊又将自己的身体急速收回，紧紧地靠住石碑，使之不致坍塌。由于速度太快，以至于在众人眼中，赵俊似乎在原地纹丝未动。这时候，赵俊向一旁跃离石碑，石碑轰然倒地，溅起一片尘埃。赵俊又向两丈开外的挑战者拱手道：“请接招。”只见他一跺脚，身体似乎并没有离开原地，却只听“啪”的一声，挑战者的右腿已断。赵俊的速度太快，脚力又极大，挑战者躲避不及，也承受不起，顿时倒地。但是，他仍然用左腿顽强地站立起来，高叫：“好！好！再来！”赵俊又一跺脚，身体似乎仍然停在原地，但是，挑战者的左腿霎那间也已折断。显而易见，一掌、两脚过后，胜负已判。武术大师与围观的众人无不大惊失色，一片哗然。这时候，挑战者依旧倔强地用左臂撑地，倒立起来，愤愤说道：“今日领教，后会有期。”边说，边单臂腾挪而去……。
听完我的讲述，奥兰多神情激越，心向往之。他打算自明日起就照此练习，坚持不懈，以期获得上乘的功夫。要知道，华沙是号称全球绿化程度最高的城市，市内公园众多，大树也随处可见，完全具备练功的条件。看着奥兰多兴奋、急切的样子，我不禁哑然失笑。孰不知坚持与执着固然重要，但只是成功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。“功夫不负有心人”，说得就是唯有有心之人，即，只有具备非凡的才能与灵气的人，才有可能通过坚持与执着获得成功啊。可是，如何才能对外国朋友解释清楚这一点呢？
中波两国政府共同举办建交六十周年庆祝活动时，中国银幕交响乐团专程来华沙，在波兰国家大剧院演出了一场，我请奥兰多一起去观看。交响乐团演奏了一首首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中国电影交响乐，每一曲结束后，波兰观众都报以热烈的掌声。不过，我总感觉，掌声中主要包含着礼貌的成分。因为波兰观众对于中国的电影插曲并不熟悉，乐团的演奏水平又实在一般。就在大家感到演出已经结束，准备离去的时候，却忽然看到一位国字脸，二十二、三岁的中国小伙子，拎着一把小提琴，摇摇摆摆地走上台来。他留着小平头，身穿青色的中式裤褂，足登圆口黑布鞋。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艺术家的气质，倒很像是一位农民工。他与乐队成员迅速校准了琴弦，然后向乐队指挥点头示意，认为可以开始演奏了。
乐队缓缓地奏响了，由中国当代音乐家何占豪与陈钢共同谱写的小提琴协奏曲，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的序曲。《梁祝》是我少年时代学习小提琴时反复练习过的曲子，也是我曾经聆听过多位小提琴名家演奏过的曲子。今天，在波兰国家大剧院由这位“农民工”演奏它，究竟会产生怎样的效果呢？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，“农民工”奏响了手中的小提琴。琴声高亢、明亮，横空出世，一下子就震颤了人们的心灵，共鸣了人们的耳鼓。他的节奏，拿捏得如此精到，使他的琴声与乐队的轰响相互缠绵，相互回应，如诗如画般地流淌出来。我不知道演奏者何以能够将提琴的音色与音质锤炼得如此纯净，致使人们的灵魂都得到净化与升华。随着乐曲的层层展开，他的琴声时而舒缓，时而急促，琴弓在琴弦上时而大幅跳跃，时而小步前行。他像对待所熟悉的自己的身体一样，触摸着琴弦上的每一个把位，自如地运用着每一寸琴弓。与此同时，他的身体也在不断上下左右地摇摆。这乃是小提琴演奏者之大忌，很容易失去音准与节奏。可是，他不想控制，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，他只能淋漓酣畅地把自己的内心感受倾泻出来。乐曲进入到婚变一章，他的琴声变得异常沉重与凝滞。人们感到黑云压顶，呼吸急促，转瞬间雷鸣电闪，暴雨倾盆。就在这时，我看到演奏者听凭自己的身体大起大落，一任自己的热泪四面挥洒。他完全忘记了台下的观众，也完全忘记了他自己。他与他手中的小提琴合为一体，他与他所演奏的乐曲水乳交融，他已经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神奇境界。忽然，我的头脑中灵光一闪，想起了在国内曾经看过的一套电视访谈节目。节目所介绍的就是他，这位天才小子。
“农民工”的演奏，在梁山伯与祝英台幻化为蝴蝶之后那高亢、明亮的乐曲声中戛然而止，全场陷入一片沉寂。只见他从裤袋中掏出一方硕大的黑色手帕，毫不掩饰地擦拭着满头的汗水与满脸的泪花。突然，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。人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，拼命地鼓掌。坐在最前面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叟，竟然用双手支撑着身体，颤颤巍巍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，向小提琴家颔首致意。波兰观众，不愧为大音乐家肖邦的同胞，他们不仅充分理解了中国古代浪漫的爱情故事，而且乐于坦诚地表达对于中国小提琴演奏家的钦佩与热爱。从经久不息的掌声中，我听出了肯定与赞赏，但更多的却是由衷的感激之情。人们感激小提琴演奏家运用了无与伦比的演奏技巧，诚挚深刻的情感表达，奏响这美轮美奂的天籁之音。他使大家领略到了真正的艺术之美，进而生发出灵魂上的欢快与安详。
一大蓝鲜花送到台上来了，主持人宣布演出结束。可是波兰观众坚决不肯离去，他们站在那里纹丝不动，他们的掌声更加响亮，但是没有尖叫声与口哨声，他们热情、礼貌、然而固执地“挽留着”小提琴家。就这样，“农民工”又为观众演奏了波兰圆舞曲、门德尔松小提琴曲……。交响乐团已经不能再为他伴奏，乐团的演奏家们都静静地坐在台上，和观众一起充满激情地欣赏着他那华美、真挚的乐章。每奏完一曲，观众都会重复上演相同的一幕：全体起立，热烈鼓掌，但是绝不退场。最终，他的琴弦崩断。
走出剧院，已近午夜。我们毫无睡意，便到咖啡店小坐。眼中闪着泪花的奥兰多对我说，他的功夫真棒！于是，我向奥兰多介绍了我从电视访谈节目中所了解到的他的身世。他的父母都是文艺工作者，他本人则属于智障儿童。今天，他也仅仅具有六年级小学生的智商。为什么许多著名的导演、演员与艺术家都生育出智力不正常的子女？我对此做出的分析是，这些导演、演员与艺术家之所以著名，就是他们能够焕发出平常人所不具有的创作激情。产生这些平常人所不具有的创作激情的基因，在他们这一代很可能属于隐性基因，但是对于他们的下一代来说，则很可能成为显性基因，从而使他们的子女成为非正常人。不过，他的智力虽然低下，他的音乐才华却卓然不群。尤其是，他对小提琴的挚爱使他拉起琴来可以忘记吃饭和睡觉。于是，他的父母决定将他送往美国最著名的小提琴学校学习。现在，他已经成为享誉全球的小提琴演奏家。
这时，奥兰多心领神会地对我说，今天我才了解到，功夫一词不仅仅与中国的武术相关，它实际上涵盖了所有的专业技能。不论要掌握什么技能，我都应该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心无旁骛，刻苦练习，否则是难以具备真功夫的。
2010年3月22日初稿
波兰华沙
2013年7月24日修改
中国大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