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,历经艰辛之后,我终于获得了平生第一次出国的机会,以访问学者的身份,在加拿大的西安大略大学学习、生活了一年多。其间,我利用前往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参加学术会议的机会,专程飞往洛杉矶,去看望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二姑。走出机场,我环顾四周,正在判断哪位是前来接我的二姑时,一位六十多岁、精神矍铄、但很瘦小的妇人走上前来,轻轻地拥抱了我。二姑说,她一眼就从人流中认出了我,因为我长得很像她的二哥,也就是很像我的父亲。

当年,我的祖父只是家乡当地铁路工段中的一位小职员,但是却用他那微薄的薪资养育了三男四女,而且除去长男、长女之外,其余五位子女都读了大学。这种情况,即使在今天,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。不过,更加令人难以想象的是,当时在长春大学中文系读书的二姑,突然与家庭断绝了关系。因为我的祖父祖母坚决反对二姑,爱恋上一位年长她十多岁的同乡、长春大学的客座教授、已有家室的司马文敦。当时,司马文敦担任多家报纸、杂志的记者或撰稿人。他的文笔犀利,触觉敏锐,知识渊博,文采熠熠,一时间名满北国。后来,司马文敦回老家与父母包办的原配妻子离了婚,与我的二姑结了婚,从而成为我们的二姑父。

此后不久,二姑就从所有家庭成员的视野中彻底地消失了。据说新中国成立之际,他(她)们辗转去了台湾,继而客居日本数十年,最后奔赴美国,先是在旧金山办杂志,后又转到洛杉矶。国内暴发文化大动乱时,我的那些在旧社会读了大学的父辈们几乎都落了难。早已赋闲在家的祖父祖母的生活,也出现了极大的困难。一天,家乡当地民政部门的官员突然转交给祖父一封信,原来是阔别几十年的二姑寄自美国的寻亲的信件。了解到家中二老的情况以后,二姑很快寄来一张100美元的汇款单。在当时,100美元兑换成人民币后,还算得上是比较可观的一笔钱。从此以后,二姑坚持每个月给祖父祖母邮寄生活费,直到二老去世为止。十多年前,身患肝病的二姑父也去世了,他(她)们并无子女。现在,二姑独自一人,侨居美国的洛杉矶。

二姑的精力仍然很充沛、动作也相当敏捷。她开着私家车,在错综复杂的高速公路系统中快速行驶,游刃有余,仅用半个多小时就跑完了40多公里的路程。二姑的住所是一幢两层楼的别墅,这是二姑夫临死前坚持为二姑购置下的,以确保二姑的晚年衣食无虞。遗憾的是,这幢别墅几乎耗光了两个人的全部积蓄。别墅的二楼已经出租,一楼的书房中则摆满了二姑夫生前出版的小说、报告文学和散文集。二姑告诉我说,她正在全力以赴地搜集、整理、编辑司马文敦所有的文字,争取三年内在香港出版司马文敦全集。虽然这并不是二姑父的遗愿。

二姑的书房很大,但是很简朴。墙上挂着一幅叶某某题赠二姑的书法作品,内容是曹雪芹《红楼梦》中的一首七律,《咏菊》:

弹琴酌酒喜堪俦,几朵婷婷点缀幽。

隔座香分三经露,抛书人对一支秋。

霜清纸帐来新梦,圃冷斜阳忆旧游。

傲世也因同气味,春风桃李未淹留。

二姑见我对这幅字很感兴趣,就说:“明天我带你去拜见这位叶老先生吧,他现在也住在洛杉矶,离我这里不算远。这里的华人虽然不少,但是我们交往的圈子不是很大。”第二天,我们专程拜访了已经年近九旬的叶老先生。临别时,叶老先生还执意将他的两副书法作品送给我。

两天之后我告别二姑时,带走了二姑父著述的《野马传》、《张学良评传》、《张老帅与张少帅》、《扶桑漫步》、《爱荷华秋深了》、《人生行脚》、《云乡集》、《东瀛借鉴》,二姑编著的《野马停蹄》以及他(她)们合著的小说《虎王》等十多部书籍,并悄悄地留下了100美元,象征性地作为润笔之资,以表示对于他(她)们劳动的尊重。在二姑编著的、《野马停蹄》的扉页上所刊登的一帧照片,深深地吸引了我。那是他(她)们1956年春,摄于日本东京涩谷街头的一张合影:二姑父额头宽阔、身材高大,二姑则风姿绰约、体态端庄。两个人满脸的笑容,在春天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灿烂。我想,他(她)们虽然颠沛流离、四海为家,但终生厮守、相濡以沫,虽然物质上不够富有,但是精神上却很充实。这,也应该算是人生的一种幸福吧!

后来,我听说我在上海科技大学进修外语时的老同学卓玉,也定居洛杉矶,便去信请卓玉抽时间去看望寡居的二姑,以便尽可能地提供一些帮助。半年多时间过去了,卓玉来信告诉我说,利用周末,她曾经多次去看望二姑。不过,二姑从来没有求她给予任何帮助。

上个世纪末,我再次利用去美国参加国际学术会议的机会拜访了二姑。机场一见面,我就感觉她苍老了很多,而且我们是打出租车回家的。路上她告诉我,为了出版司马文敦全集和维持生计,她已经卖掉了私家车和别墅。目前,二姑租住着洛杉矶市政府为贫困人群提供的经济公寓,每日的生活已经简单到了极点。她幽幽地对我说,现在,她一个人活着,似乎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,也了无情趣。我于是劝说她回国、回故乡看看,改革开放以后,国、家的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;并且真诚地希望她考虑一下,如果她决定回国定居的话,不妨在家乡买套房子,或者干脆与我们一家同住。

翌年,阔别祖国半个多世纪、年近八旬的二姑,终于只身一人回乡省亲了。她在我祖父祖母的坟前伫立良久,泪流满面。是啊,当年为了追求爱情、毅然弃家而去的她,还是一个年龄不满二十岁的妙龄少女;今天再回首时,自己已经白发苍苍,而且与父母幽冥阻隔了。她心中的滋味,其他人根本无法揣摩。爱情,可能是人世间最难定义的一种事物。二姑蔑视世俗的偏见、冲破传统道德的束缚、舍弃家庭其他一切情感、终其一生所追求的是否就是爱情呢?站在祖父祖母坟前的二姑,此时此刻又究竟在回味、思考着什么呢?

这次,二姑并未决定回国定居,她坚持原定计划,按时返回美国了。

大约半年后,我们收到了二姑从洛杉矶寄来的,一张在当地照相馆里拍摄的全身彩色照片。照片中,她精心地化了妆,涂着口红,穿着我们陪她逛秋林商场时为她买下的衣裙,带着我的夫人送给她的金项链和玉手镯,眉眼间,仍然显露出她年轻时的端庄与美丽。收到照片,我们都很高兴,只有我的夫人略感不安。她总感觉,二姑拍摄这样一帧照片的举动,有些令人费解。果不其然,大约又过了半年的时间,突然从美国传来噩耗,二姑在洛杉矶街头遭遇车祸,送往医院后人事不省数日,最终撒手人寰,终年七十九岁。根据肇事的公交汽车司机的交待,他在看到红灯转换为绿灯之后,匆忙开动了大巴士,却没有注意到,当时缓步横穿马路的二姑,刚好走到他的车头前面……。

国内的亲人在前往美国,安排二姑的后事时发现,二姑的遗物少之又少,有待于进一步处理的问题几乎没有。好像二姑早就摆脱了尘世的纠缠,自行料理好了身后的一切事务。

难道二姑是有意提前结束自己生命的吗?

的确,每一个生命都是一部传奇;而生命存在的意义,可能就在于书写这部传奇吧。

2012年12月10日初稿
中国大连
2013年7月24日修改
中国大连